眼看着他就要得手了，她慌忙说：“哎、哎，你别这样、你别这样，你先听我说句话，明天上午，如果你跟我去领结婚证，现在就随便你怎样……” 他立时愣怔在那儿，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。
她在小区的旁边开家理发店。半年前，他搬到这儿，所租的房子刚好在理发店的对面。搬来的第一天，他就发现了她。那一天，他在房间里打扫卫生，后来站到阳台上小憩一下，抽抽烟。他的目光朝下面街道上不经意地一扫，便透过一家理发店的玻璃橱窗，扫到了两条亭亭玉立的长腿。那两条长腿一直围绕着一只乳白色的座椅转来转去。他站在四楼的阳台上，只能这样斜斜地看个局部。
他R着暑热，直到点上了第四根烟，那个顾客才终于从座椅上下来，走出了店门，他也得以窥见那两条长腿的主人的庐山真面。他看着她把座椅四周的碎头发扫进簸箕里，然后走出店门，倒进了旁边的垃圾箱里。她穿着短裙，很显身材。他想吹个口哨撩撩她，但没敢，因为他发现店里还坐着个理发师，长得很帅。他猜想帅哥肯定是她的老公，或者男朋友。像这种夫唱妇随、节约人工的夫妻小店，小区附近随处可见。
房间收拾好之后，他立即下了楼，到街上去找晚饭吃。他特意踅到街道的对面，从理发店的门口经过。这一次，他总算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。她的两只眼睛很大很深邃，两撇眉毛很黑很浓密，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，就像个外国女孩。他不禁为之一震。从此，他每天下班后回到宿舍，总要魂不守舍似的跑下去好几趟。
头发虽然看着不长，但他还是决定去理一下。他坐在那张乳白色的座椅上，一直盯着镜子望。当然，他不是望自己，而是盯着镜子里的她望。她拿着一把剪刀在他的头上这儿剪剪那儿修修，还不时地抬头看一眼镜子里的他，一副很认真很专业的样子。
在和他的目光屡屡碰撞之下，她终于察觉到了异样，先是抿着嘴笑了笑，后来就没办法视而不见了，双颊竟慢慢泛出了红晕。他刚才进来时，恰好看到那个帅哥站在隔壁烟酒店的柜台前，和那个老板聊天，要不然他也不敢这么放肆。但也不敢太放肆，第一次嘛，像这样给她留下个能让她脸红的印象也算是大功告成了。所以，尽管一直想撩她说说话，但他还是决定缓一缓再说。
她倒是先开了口，忽然说：“你——你是住在对面的吧？”
“嗯，是的，刚搬来没几天。”他不觉心中一喜。看来这一阵子，他在观察她的同时，她也在观察着他，要不然她怎么会这么问呢。就像此刻照镜子，她要是不望着镜子里的他，怎么会知道他也在望着她呢。
“噢。”
此后，两个人便陷入了沉默。他其实很想问一句，那个帅哥是不是你的男朋友？但帅哥忽然中断和隔壁烟酒店老板的高谈阔论，回来了；与此同时，他的头也理好了。
理一个头竟要收三十块钱，说实话还是蛮贵的，毕竟她这儿不是市中心的那些大店，他不禁有些心疼。但转念一想，人家一个美女把你的头按在掌下，摸了好半天，这点儿钱根本不算贵。要不然你走到大街上，撞见一个美女，和她说，你摸摸我的头吧，摸半个小时给你三十块钱，看人家愿不愿意。再说了，她的手艺似乎还不赖，他对自己的新发型很满意。
一回生二回熟，此后他再从她的店门口经过时，她只要看到他，都会朝他微微一笑。他自然心花怒放。他简直以为他们两个人是在眉来眼去，而且更让他兴奋莫名地是，这一切就发生在那个帅哥的眼皮底下。
一天晚上，他下去转了一圈，后来去买烟时，烟酒店的老板突然抬起头来，定定地看着他，继而嘴巴一咧，笑着说：“你不要天天在这儿转来转去的，人家早就有男朋友了，而且快要结婚了。”
“啊，什么？什么转来转去的？”鬼鬼祟祟的小动作被人家当场识破了，他好一阵尴尬，只能装糊涂。
“你别装傻了，这一阵子，你天天晚上跑来跑去的，我们谁不知道你的心思呢？”
自从住到这儿，他几乎天天晚上过来买烟，还经常和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，两个人也算是熟人了。现在看来，老板还真是没把他当外人。“靠，我算是服了你，你真是长着一对火眼金睛！”
“哈哈，也不能这么讲，主要是我们看得多了，因为整天在这儿转来转去的，不止你一个。”
“看来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。”
“那当然了。呵呵。”
“好吧，你这个眼睛雪亮的群众就当着什么都没看见，或者就当着我是天天下来散步，锻炼身体的。我不过就是随便看看，又不会把她身上的那些好东西看得掉下来的。再说了，我又不是不知道她有男朋友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的？她和你说的吗？”
“这种事情还要说吗，看看不就知道了。”
“那你厉害。哈哈。”
他本来一个半月才理一次头，现在半个月就要理一次。可让他倍觉郁闷的是，他去理发时要么是在晚上，要么是在周末，而通常此时她的店里总是坐满了人。也就是说，遑论和她说上几句话，把关系往前推进一下了，就是悄悄地和她“眉来眼去”也不能尽兴。唉，真是钱多花了，事却没办成。
好在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、且心怀鬼胎的人。有一阵子，他发现她男朋友一直不在店里，倒是又来了一个理发师，还是个女的。这一下，到她这儿来理发的顾客更多了，尤其以男顾客居多。看来，这附近的男人都和他一个德性，都喜欢把头给她理，给她摸，十分踊跃。他猜她男朋友肯定是另有发展了，或者到别的地方又开了一家分店。他一阵窃喜。机会终于来了。这一次，他一定要把握住。
无巧不成书，有天晚上，他下班回来经过菜场的门口时，恰好看到她拎着一只沉甸甸的大袋子走出来，他赶忙凑到她的面前，说：“哎，美女，买菜啊？”
“嗯。”
“你在店里烧吗？我好像没看到那儿有厨房啊。”
“后门的外边有个小厨房，你没注意。”
“噢。我帮你拎袋子吧？”
“谢谢，不要了，马上就到了。”
眼看着就要分手了，他慌忙说：“哎，美女，给个手机号码吧？”
她倒是没有忸怩，而是很爽快地报给了他。
他一点儿都没有浪费时间，当天晚上，他就直截了当地在手机短信上约她去看电影。她回得挺快：“呵呵，我哪有时间啊，店里要一直忙到九、十点。如果碰到几个烫头发的，说不定要忙到十一、二点。”
“我们可以去看通宵电影啊。通宵电影都是夜里十二点才开始的，你刚好下班。”
“可我哪有精力看啊，想睡觉的啊。”
“唉！——，真是深受打击啊，这还是我今年第一次请女孩看电影呢，就被无情地拒绝了。呜呜，好伤心、好伤心！简直是伤心欲绝！我——我要跳楼了！”
“哈哈，没那么严重吧？！等我哪天不忙了再说啊。”
“这么说，我还有希望？！好吧，美女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，谢谢您老现在救了我一命，我不想跳楼了。可问题是，您老哪天不忙呢？”
“哈哈，我也不知道啊。我没那么老吧？！”
“您当然不老了。这不过是我发自内心的对您的尊称罢了。因为在我的心目中，您就是我的女神。既然是神，那么就可以尊之为老了。”
“哈哈，真是会说话。你经常和女孩这么聊天吗？”
“也不经常，世上有几个像您老这样有足够的魅力一下子撩动我的心弦呢？！您老要对自己有信心嘛。”
“哈哈，你真会胡说八道！我要帮顾客理发了，下次再聊啊。”
“好的，下次就是半个小时后等你理完了，我们再接着聊。”
“呵呵。”
“呵你个头，半个小时后，不见不散啊。要不然我——我就继续跳楼。”
“嗯。”
三十分钟，一千八百次嘀嗒在他的煎熬中终于过去了。“来吧！我们继续聊吧！”
“聊什么呢？”
“靠，你想翻脸不认人吗？半个小时前，我们聊得可开心了，简直是心花怒放。”
“我没有怒放，是你一直在唱独角戏。”
“唉！——你们这些女孩的脸真是说变就变啊。不过，你有没有觉得打字很累呢？”
“我还好吧，主要是你累，你一直在说说说。呵呵。”
“唉！——我原本还想约您老见个面呢，当面聊一聊，省得打字了。”
“我们不是天天见面吗？你天天晚上在这条街上转来转去的，像个联防队员一样。呵呵。”
“可我们那种蜻蜓点水式的‘眉来眼去’，总是隔靴搔痒，叫人意犹未尽啊。”
“瞎说，谁和你‘眉来眼去’？！”
“你啊！好了，我们还是去看场电影吧。你现在就可以下班了，偶尔也要放松一下，给自己放个假嘛。你每天这么辛苦，这附近的男人都来排着长队找你理发。”
“你又开始瞎说八道了。”
“我可没有瞎说，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啊。好了，求求你，和我去看场电影吧！”
“可现在去也太早了，还没到九点呢。”
“就现在去吧，求你了，我怕待会儿又有顾客跑来烫头发，你就走不了了。”
“不要紧的，我让小梅帮顾客烫好了。”
“那就说定了，九点钟不见不散，我到你店门口和你碰头。”
“你不要到我店门口，你到北边的那个十字路口等我。”
“好的。”合上手机，他一阵激动。她都开始想着要隐藏他们的关系了。
那天晚上在影院里，在明灭不定的光线的掩护下，他终于握到了她的手。他不胜惊异地发现，她的手心一直汗津津的，不知是因为紧张，还是激动，或者两者兼而有之。
看完夜场电影，回到小区这儿。他说：“我现在请你上去坐一坐，你不会不答应吧？！”
“哈哈，我当然不答应了。今天太晚了，以后有机会再说吧。”
“好吧，来日方长。对了，还有一件事。”他迟疑了一下。
“什么事？”
“你看，我们都这么熟了，下次理发给我打个折吧？”
“哈哈，好的，给你打六折。人家那些充值的会员也不过是打八折。”
“那还差不多。”
此时此刻，这条不长的街道上阒无一人，只有深秋的风不断摇曳着树梢上的叶子，飒飒作响，像下着小雨。他依依不舍地把她一把拖进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，然后揽她入怀。她没有挣扎。
天有点冷，怀里抱着个暖暖的身子感觉真好啊，可惜现在不能把她抱到床上。他并没有马上吻她，而是抛出了那个一直在他心头盘旋的疑问：“你店里以前的那个帅哥是不是你的男朋友？”
“哈哈，不是的，他是我弟弟，亲弟弟，他回老家去开店了。”
“噢，那就好。以前他在的时候，我可是嫉妒死了。”
“哈哈，没那么严重吧。不过，我确实已经有男朋友了。”
“真的还是假的，我怎么没见过？！”
“他一般都是白天来看看，白天店里不忙嘛。而你一般都是晚上来转转，所以碰不到。不过，即便碰到了，你也不知道他就是我的男朋友啊。”
“这倒也是。他——他对你还——还好吗？”他忽然想起烟酒店老板曾说过她早就有男朋友了，可那会儿他还以为她弟弟就是她的男朋友呢。
“还好吧。我们本来快要结婚了，可他父母一直不大同意，嫌弃我是个外地的乡下人，还是个理发的。上一次双方父母见面时，他父母好像很瞧不起我父母的样子。所以这一阵子，我们正在闹别扭，我也搬到店里来住了。楼上有个小房间，以前是我弟弟住的。要——要不然的话，我——我也不会跟你出去看电影了。你——你应该理解的吧？！”
“嗯。当然。”一股苦涩像突如其来的冷空气似的，霎时堵在他的胸口。他随即失去了吻她的兴致。不是说他不想趁人之危，而是说他并不是每次都有兴趣。
然而在一个月后，他还是把她哄上了楼。此时距离他搬到这儿刚好半年。
在床上，当他快要得手时，她忽然奋力挣扎，还非常较真地说明天上午，如果他跟她去领结婚证，现在就随便他怎样……他一下子呆住了。结婚？怎么可能呢？他还从来没想过呢。他一直以为，结婚于他而言是一件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，远到可以避而不谈、忽略不计。何况他现在什么都没有，拿什么结婚呢？！
所以，他放开了她。
他没有续缴后半年的房租，很快就从这儿搬走了。
后来，他常常想，他为什么会在那个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显得那么犹豫呢，既不敢承担该承担的责任，也不敢像撒谎似的轻易许诺？！其实已经不止一次这样了，刚开始总是热情如火，芝麻开花节节高，可到了后来却总是虎头蛇尾，不见下文。也许他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缘故，只是不想面对罢了。
数年之后，有一次，他陪女朋友去市中心的某个商场买衣服，当经过某个奢侈品牌男装的专柜时，竟然看见了她。她也看见了他，还朝他微微一笑，一如当年他经过她的理发店门口时那样。但他没有停下来，而是牵着女朋友的手继续往前走，往前走。直到走出去好远，要上电梯了，他这才偷偷地回过头来，又瞥了她一眼。
她还站在那儿。她现在烫着一头大B浪卷发，而且金灿灿的，再配上她那风情独具的眼睛和眉毛，更像个外国女孩了。他当年视她为女神，似乎亦不为过。
在电梯合上之际，他忽然想，要是那会儿他和她结婚，那么现在他们的小孩可能已经上小学了。
